劉彥章

西華縣葉埠口鄉(xiāng)南臨大沙河。小周莊是鄉(xiāng)里的一個自然村，村里的土地多在河堤兩岸。一年四季，河套內(nèi)綠草如毯，風(fēng)景秀麗，寬闊的河面清如明鏡。一條高高低低的土路直抵水邊——這里有一個古老埠口，一條小船擺渡著兩岸的生產(chǎn)與生活。

這么好的風(fēng)光，這么好的水土，卻養(yǎng)不飽兩岸的農(nóng)人。

小周莊有八百多口人，分為四個生產(chǎn)隊，每個生產(chǎn)隊二百來人。人民公社時期，社員按工分分糧，一年到頭，每人不過分得十斤小麥、二百斤玉米、三百斤紅薯干——這還是好年景。一盒二分錢的洋火都金貴得很，用油紙或塑料布包好。每一根火柴，不到萬不得已都舍不得劃。為了節(jié)省，家家飯后必在灶灰里留下火種，做下頓飯時，扒開冷灰，放上軟麥秸，俯身去吹，慢慢把麥秸引燃。火種要是滅了，為省一根火柴，就得到鄰居家借火。怎么借？用麥秸裹些帶火星的柴灰，小跑著回家，路上小心地吹著，不能讓火滅，也不能讓麥秸燒起來。

家家戶戶，大人小孩，身上都生虱子和跳蚤——虱多不癢，倒也習(xí)慣了。只是，農(nóng)民可以一冬天不洗澡，但能一直不剃頭嗎？

只能等那走村串巷的剃頭匠！

可是，剃頭匠也是可遇不可求?。?/p>

茫茫鄉(xiāng)野，偶爾能見挑著挑子的剃頭匠。挑子一頭是個火爐，一頭是條短凳?；馉t用來燒熱水，凳子給顧客坐。凳腿之間嵌著兩層小抽屜，里面放著推子、剪子、刀子、梳子等。俗語“剃頭挑子一頭熱”，就是從這兒來的。

小周莊沒有一個會理發(fā)的，人們的“頭等大事”成了難題。為剃個頭，得打聽哪兒有集、哪里逢會，跑十里八里是常事兒！

忽然有一天，小周莊來了個剃頭師傅。村民如大旱望見云霓。

來者三十來歲，身長不滿五尺，清瘦，少言，姓賈，山東人。他被人引到村里那棵掛鐘的老榆樹下。樹下是一片空地，村里常在此給社員分工派活兒。

賈師傅支好攤子，向圍上來的村民拱手作揖道：“初來貴地，混口飯吃。沒有君子，不養(yǎng)藝人！今兒個理發(fā)不要錢，飯點兒到了，賞個饃、端碗熱湯就成?！?/p>

村民一個個將信將疑坐上凳子，又一個個心滿意足地回家。

當(dāng)晚，大隊干部把賈師傅安置在牲口屋的一間空房住下。白天，他的理發(fā)手藝與謙和態(tài)度，村人都看在眼里。

恰巧第二天下雨，不上工，村干部敲了鈴，吆喝道：“要剃頭的，牲口屋來！”

為什么那時候理發(fā)叫“剃頭”？

因那時農(nóng)民多半剃光頭，俗稱“光葫蘆”。這種發(fā)型最簡單，一則好打理，二則間隔久，省事省錢。年輕小伙子，講究的，也就推個平頭。那時留大背頭、中分頭等發(fā)型，常被看作二流子。

即便剃光頭，也很有講究，手藝不到家，很容易在顧客面前出丑。

賈師傅給爐子生起火，燒上大半盆水，在土墻上掛好油光黑亮的帆布帶，取出厚背精鋼剃刀，“唰唰唰”正反磨了幾下，請客人坐下，圍上布巾。賈師傅凈凈手，在客人頭上緩緩撫按一遍，才從熱水里撈出毛巾，擰半干，疊好，放干發(fā)上焐一焐——開刮。

有人會問剃頭前為何要摸頭，只因每人頭型不同，有平有凹，有頭上長肉疙瘩的，有皺如核桃的。不先摸清，刀子飛快，一不留神，頓時見血，便是失手。重的，攤子被砸，人還可能挨揍。

遇上頭皮肥厚、腦后褶皺深的，還須用左手拇指食指將皮肉抻平，否則最易破皮，溝里的發(fā)根也剃不凈。

如有瘡疤舊傷，更得留心。

賈師傅刀鋒過處，沙沙作響，如春夜麥苗拔節(jié)，清脆動聽。轉(zhuǎn)眼之間，頭凈面清。

“您瞅瞅，中不？大家伙兒看看，行不？”

每理完一人，賈師傅都躬身含笑，客氣詢問。

若遇年長者，他不僅仔細(xì)剃好頭發(fā)，還用心凈面刮須，手法輕柔，令人昏昏欲睡。一番操作，老者渾身舒坦，一種輕快、酥麻、飄飄欲仙的感覺從腳底升起，不由豎起大拇指：“這手藝！”

小周莊人對賈師傅好感日深。村民紛紛提議，不如將他留下，把全村人剃頭的活兒包給他。大隊與各生產(chǎn)隊議定，請他專為村里人理發(fā)，輪流到各生產(chǎn)隊吃飯，年終結(jié)算，每個生產(chǎn)隊給他記一個壯勞力的工分。四個生產(chǎn)隊，便是四份工。

這便是上世紀(jì)六七十年代農(nóng)村特有的一種經(jīng)濟分配形式——包頭。

賈師傅感激不盡，他從心里將小周莊視作故鄉(xiāng)。

河對岸的商水鄧城，自古是水陸要沖。史載三國時魏國大將鄧艾曾在此屯兵，故名。鎮(zhèn)上有葉氏宅院，人稱“中原小故宮”，記載著明清時期以誠信無欺發(fā)家致富的葉家的故事。此地是沙潁河上連通山陜豫皖的貨運碼頭，市井繁華，遠(yuǎn)勝葉埠口。甚至有人言：葉埠口之興起，正是因鄧城葉家的眾多佃戶渡河種田，才漸成聚落。

鄧城碼頭，上接逍遙、紙坊、漯河，下通周家口、項城、沈丘，名噪沙潁河流域。

鄧城初一、十五逢集，南北客商、船工水手、四鄉(xiāng)百姓，絡(luò)繹于途，喧鬧異常。

一日，村人為解饞，攛掇賈師傅去鄧城街上亮一手，好掙了錢請大家吃頓鄧城名吃——葉氏豬蹄，再喝碗酸辣可口的小焦魚湯！賈師傅一開始果斷拒絕：既被村里包下，豈能另攬活兒？但推托不過，只得隨小船過了河。

攤子支在葉宅西側(cè)街邊。已近上午九點，人流漸稠。村文書替他吆喝：“葉埠口小周莊的包頭師傅老賈，給各位效勞了！雖是毫末技藝，卻是頂上功夫。俺全村老少都試過，想嘗鮮的來哎——”

看稀罕的、湊熱鬧的，越圍越多。隨著一個又一個體驗者嘖嘖稱贊，賈師傅的熱情漸漸被烘托起來。

他朝眾人拱拱手，說：“承蒙鄉(xiāng)親抬舉，今兒個露個丑，也算報答小周莊老少爺們兒的情義。只是多年不練，萬一失了手，還望各位包涵?！?/p>

說罷，他向凳上坐著的后生附耳幾句，后生立時瞠目。

賈師傅輕言：不怕。

只見他取出三把直背木柄剃刀——刀身沉厚，刃口雪亮，不能折疊，是手工鍛打的老式家伙。

左手兩把，右手一把。

寒光一閃，右手剃刀已在后生頭頂輕輕帶過，隨即嗖地拋向空中；幾乎同時，左手速遞一刀，在發(fā)際一抹，上拋；第三把刀已在右手，再刮再拋……三把刀此起彼落，如銀梭穿空，劃出一道道清冷的弧線。賈師傅眼睛并不怎么看空中飛刀，手卻像長了眼一樣，穩(wěn)穩(wěn)地接住最下面一柄，在后生頭皮上唰地刮過一刀，又迅即拋起。剃刀上下翻飛，光影織成一張流動的雪網(wǎng)，看得人眼花繚亂。

凳子上的后生，身子繃得筆直，頭被賈師傅緊緊按著，惶惶然不知所措。

賈師傅全神貫注。

七八個回合之后，一片嘖嘖聲響起。集鎮(zhèn)這一角，立時像滾油炸了鍋。

賈師傅興起，最后幾輪，竟把鋒利的剃刀拋得更高，距離地面約兩米，接拋之間，或以手綰花，手心翻覆，或突然止住，又猛然出手，快如毒蛇吐芯，眼看刀落頭頂，竟又穩(wěn)穩(wěn)接住。觀眾大氣不出，腿腳不動，兩眼定住，呆若木雞。正當(dāng)眾人目眩神迷之際，賈師傅驀然收勢，刀刀入手，垂手而立。

四圍觀眾，張口結(jié)舌，良久方聞吐氣之聲！

……

此后數(shù)十年，賈師傅再未炫此絕技。當(dāng)年的村支書周尚文晚年常嘆：“俺這一輩子、俺這一帶人，再沒見過第二回這樣的絕技。”

賈師傅落腳在小周莊，一直未娶，孤單一人。改革開放后，“包頭”不再，村人亦不知賈師傅所終。

周尚文還憶起，賈師傅亦通針灸與祝由之術(shù)，村人有疑難之癥，經(jīng)他調(diào)理，立竿見影。村里人對他的身世不是沒有懷疑，但他的為人與技藝，成為村民接納與保護他最牢靠的屏障。

……

“樂土樂土，爰得我所……”

“居善地，心善淵，與善仁，言善信……”

村小學(xué)里，孩子們瑯瑯的讀書聲越過葉埠口，隱約回蕩在綿延?xùn)|流的大沙河上空。